相邀
一顿饭吃得如鲠在喉,临到最?后，晋擎立在酒楼门口，目送一家人上马车,仍不忘提醒一句。
“春夜微寒，几位多添件衣裳,当心着凉。”
话不多,寥寥几个字,但关切之意,是有的。
人也是高高长?长?,宽肩阔背,猿臂蜂腰,恰到好处的精壮,浑身透着一股让人心生敬畏的矜贵气儿?，可待人接物,又放得下架子，面面俱到，无一处毛病能让人挑的。
桑有为和董氏感到无比熨帖，相较之下,近日来家中提亲的那些所谓名门公子,有为儿?郎，明显就不够看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默契十足。
都是过来人，还有什?么不懂的,这?晋擎瞧着对女儿?是有意思的,态度也摆在那里,可女儿?就不好说了，太过客气,疏离得生怕有人误会，一言一行，随时都在撇清关系。
董氏瞅了瞅身旁异常平静的女儿?，心头忽而一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桑柔当没听见，垂下了眼睑，低着头，玩自己?手上的帕子。
这?时候，她可不能应，但凡她应了只言片语，等待她的必然是董氏的长?篇大?论。
桑柔即便不应，董氏一肚子的话，憋着难受，不吐不快。
但如何起头，董氏想了又想，采取怀柔的方式，温声道：“你父亲和我是一个意思，你的亲事，需得你自己?也愿意，光是我们满意，你不喜欢，那也不成。”桑柔应景地表达对父母的感谢之情：“就知道父亲母亲待我最?好。”
别的话，半个字都不提。
因为，董氏后面必然还有话在等着自己?。
果不其然，董氏见女儿?反应不如自己?预期，没能忍住，终是把话题转了回去，提到了晋擎。
“你看晋世子今日在饭桌上表现如何？”
以晋擎的身份，莫说同他们一桌吃饭，便是对他们不理?不睬，自开一桌也无可厚非，毕竟人家地位摆在那里，整个金陵，唯有桑有安能够与?之攀交，别的人都是不够格的。
但是晋擎今日的表现，可以说把姿态放得很?低，与?他们平起平坐，甚至真的将他们当做长?辈对待，由着他们点菜，照顾着他们的口味，自己?吃什?么都可以，一点都不挑食。
“我们不比远了，就说你的那些兄弟们，包括桑宥，你自己?也看到了，吃个鸡还得挑块头，大?了嫌嚼不动，小?了又吃着没意思，自己?不好好吐骨头，卡到牙齿了，还怪厨师手艺不好。”
董氏是最?有发言权了，府里的那些侄儿?侄女们，一个个的，没什?么大?本事，毛病倒是棉线团似的一扯一大?把。
反倒晋擎这?种最?该鸡蛋里挑骨头的高门贵胄，在吃住上面，却是一点都不讲究，还很?有风度地迁就他们的习惯。
“你自己?也看着在，今天那茶叶，算不上多好，你敬世子，他还不是照喝不误，再看你弟弟，十来岁的小?郎君，吃个茶还能咂嘴，说不如家里的，这?话搁在肚子里就行，说出来，叫人家世子怎么想，不过也是我们考虑不周，就该自己?带茶叶的。”
谁又能想到，晋擎迁就她们到了陪她们饮茶的地步，从家里带来的上等醇酒，却无用武之地。
亏得桑宥坐在另一辆车上，不然听到董氏拿他和晋擎做比较，正是半大?不小?，又要面子的年纪，估计还得把晋擎给记上一笔。
桑柔被董氏念叨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她不瞎，也不聋，晋擎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清楚。
这?男人，可以做亲人，做朋友，甚至做他的坐骑都能享受到极致的优待，唯独，做夫婿，差了点。
桑柔想要的，他悟不到，也没空给。
桑柔给晋擎敬茶，表现得落落大?方，只为感谢他护送弟弟回来的恩情，还有就是，避而不见，不如坦然面对，不然家里人可能又要胡思乱想了。
起码，即便父母看出晋擎对她有那么点意思，也不会强迫她嫁给晋擎。
毕竟，晋擎把她从水里捞起来，按常理?，不嫁，也得嫁。
桑柔少不了又要跟董氏吹吹耳边风：“母亲，我不会轻易嫁人的，您也看到了，三姐姐在闺中什?么样，可出嫁后，也不过四?五年的时间，现在又是什?么样？嫁人，对我们女人而言，是第二次投胎，我投身到您肚子里，何其幸运，再来一回，您难道不希望我更?幸运吗？”董氏斜了女儿?一眼：“你这?话说得，要是我们只希望你早点嫁人，又何必推拒魏家，平白得罪人，还把你大?伯也惹恼了，对你父亲更?是不搭不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好在父亲不走仕途，也无需看大?伯脸色做事。”桑柔只能如是宽慰董氏。
不过，有一点必须承认，父亲能把生意做大?，还做得这?么顺利，商铺遍布江南各地，却少有人为难，其实还得依靠着桑家。
不然，父亲也不会把所有的店铺一律都叫做桑记，图省事是一回事，更?多还是出于实际的利益考量。
桑有安自然也懂这?个理?，是以，桑有为拿出再多的私产贴补府里的家用，桑有安都觉得是应该的，并无丝毫感激。
更?何况，桑有安最?近的日子不好过，二房不肯和魏家结亲，魏明恩负气离开，对桑有为的不满更?升了一层。
魏明恩可能还没把最?新?消息传到余杭，之前的信件里，告知魏延平自己?相中了桑柔，请那边派媒人来。
魏延平雷厉风行，当即就遣了本地有名的媒婆前来金陵，这?会儿?人已?经到了，桑有安叫管事好生伺候着，要什?么就给什?么，自己?却推脱身子不适，缓一缓再见个面。
三爷见两个哥哥闹翻，自己?的机会来了，便逮着空到桑有安跟前刷刷存在感，替他出出主意。
“大?哥其实也不必太忧心，我瞧着七丫头和八丫头都还不错，稍微打扮打扮，也差不了九丫头多少，现在要做的，是把魏公子哄回来，九丫头不愿意，还有七丫头和八丫头，我们再跟人好好说说，多给他们接触的机会，兴许魏公子就改变心意，少年郎嘛，意气用事，心性?又不定，说哄，也好哄。”
桑有安被三弟说得有些意动。
“你比你二哥有想法，脑子也灵光，我就把这?样的重任交给你了，你去找魏明恩，务必说服他改变主意，改变不了，那也得把人哄好了，让他在回到余杭前尽量气消。”
魏明恩的行踪其实好查，从金陵到余杭，一路上不少的驿馆，总有他下榻的点。
三爷笑?眯眯，立即表态：“大?哥放心，弟弟这?就出发，保证把人找到，给您哄住了。”
三爷甚至已?经想到了哄人的招数，酒色财气，男人嘛，总要沾上一两样，投其所好，就好办多了。
当天下午，桑三爷就备了马车，匆匆出发。
却不知，行至拐角处，有人已?经在后面默默跟上。
宽街深处的小?巷里，一处不起眼的小?宅院内，许缙正坐在歪脖子树下，饮着从老字号店铺那里打来的陈年老酒，手里握着两个古玩级别的核桃，不紧不慢地把玩。陈舸推门而入，风尘仆仆地将探听到的消息及时告知主子。
“公子，查到了，魏明恩似乎并不急着回余杭，如今滞留在延陵，身边还跟了一名女子。”
许缙闻言，眉梢轻挑，波澜不兴的脸上总算有了点情绪，他长?指一拨，将掌中的核桃拂到桌上，握着玉杯饮了口酒，听着手下绘声绘色的讲述，不禁一声轻笑?了起来。
“看不出来，这?个魏家侄儿?倒还是个痴情种。”
可惜了，许缙啧的一声。
陈舸觑着主子神色，做了个手势，小?心翼翼地问?：“此人，除，还是不除。”
许缙瞥了瞻前顾后的随从一眼：“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出了延陵，不在桑有安管辖范围内，就没必要了。
借刀杀人，就得趁热打铁。
晋擎入住的客栈后面有个小?院子，他把整个院子都包了下来，只那日应桑家二房的约出去吃了顿饭，之后便隐在院中，足不出户。
人不出去，东西却没少送，尤其送到桑家二房，隔三差五的，尽管礼物上未曾署名，只道给二房的，可送得如此频繁，仍是引来了桑家人的注意。
四?房如今跟三房走得近，四?夫人没少跟三夫人念叨这?事：“偏就二房最?是奇怪，好好的魏家看不上，难不成还想攀更?高的枝，可前头九丫头都和晋世子那样了，也没见二房有所行动，还刻意避嫌，大?好的机会愣是从自己?手里放过去了。”
晋擎和桑柔有染，说来，还是自己?儿?子引起的，三夫人心里不得劲，并不想就此事发表任何意见。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即便将来九丫头和晋世子又有了交集，那也是以后的事儿?，你心胸放宽些，别总是扯着过去不放，你也是有女儿?的人，同为桑家女，九丫头名声坏了，对你女儿?说亲论嫁也是有妨碍的。”
三夫人名下有个庶女，她又好面子，并不想在婚事上作践人，少不了，还得顾及前头几个侄女的名声，不然将来庶女婚事不顺，她又得多出一桩心事要烦。
道理?，谁都懂，可二房女儿?处处压自己?女儿?一头，四?夫人心里怎能不怨。府里先后来了两名贵公子，晋世子那样的人中龙凤，四?夫人有自知之明，攀不上，也不做奢望，可魏明恩这?种差了一截的，自己?女儿?努努力还是能看到希望，结果呢，人家眼里只有二房的九丫头，看都不看自己?女儿?一眼，叫人怎能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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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夫人自己?没女儿?，体会不到四?夫人的心情，见她还是钻进牛角尖出不来，自己?也烦了。
“九丫头再招人喜欢，这?不是一个都没成嘛，你还计较什?么，这?送礼的也未必就是个人物，不然为何遮遮掩掩，连个名都不报，显然是身份不够，只能送礼讨好了。”
四?夫人一听是这?个意思，心里稍稍舒坦了点。
却不料，隔日，四?爷办事归来，告知的大?消息，让四?夫人才平复下去的心气，又开始不顺了。
“晋世子还在金陵城里？”四?夫人不可置信地高声道。
四?爷瞪她一眼，叫她小?点声：“你这?话不对，世子是又来了一遭，之前确实去了别地。”
“为何还来？”想到那些送到二房的礼物，四?夫人有种不好的预感。
四?爷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她的猜想。
“这?位世子心思太深，谁能猜到他想什?么，你说他对九丫头没意思，说走就走，也不负责，可这?又转回来，一系列的行为，又好像，”
四?爷想来想去，怎么形容都不对，最?后只能说句不中听的，“就像要吃回头草的架势。”
“回头草？”四?夫人又是一声抑制不住地拔高了声音，“什?么叫回头？他之前吃过了吗？他可有半点想娶九丫头的意思？”
四?爷见不得妻子这?般大?惊小?怪的样子，轻斥道：“你管他想不想，跟我们也扯不上关系，他要真想，我们还能沾点二房的光，儿?女亲事，也会更?顺。”
“谁要沾他们的光了，我们的女儿?，就不能比他们的女儿?嫁得更?好？”四?夫人这?口气是咽不下去了。
忽而，四?夫人脑子一闪，捉着夫婿道：“他们晋家不是要找个贵妃给皇帝送去？我们家雅儿?有才有貌，为何就做不得贵妃，爷您去拜见世子，跟他说一说，世子不会不同意的。”
四?爷这?时候看自家夫人就像看傻子似的。
“你怕不是疯了，落难凤凰不如鸡，稚子小?儿?都懂，你倒是糊涂了。”
给皇帝送女人，不过权宜之计，晋家要的是皇后和太子，至于皇帝回不回得来，他们未必真的在意。
“你不好意思去说，我去。”四?夫人仿佛魔怔了。
四?爷怒不可遏，一巴掌扇过去。
“够了，你给我清醒点，这?屋子，你也别出了，直到想通为止。”
什?么？“四?叔把四?婶关起来了？”桑柔微微惊讶。
四?叔并非暴脾气的人，对四?婶还算忍让，怎会突然就把人给关了。
“母亲在房里发脾气，说父亲太狠心，我想见母亲，父亲不让，说母亲脑子不好，会带坏我和弟弟。”
桑雅捏着帕子擦拭眼泪，面上透出一抹哀戚之色，她怔怔瞧着桑柔，看得桑柔一脸莫名，正要开口询问?怎么了，桑雅却倏地握住桑柔的手，满脸恳求。
“九妹妹，你能否帮我跟世子带个话，就说我有事求见。”
桑柔讶然：“你怎么知道世子在城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再者，桑雅一个闺中女子，能有什?么事要找晋擎。
桑柔眼里透着不解，却不想，桑雅接下来的举动，叫她吓了一跳。
桑雅双膝弯下，竟是直直跪在了桑柔面前。
“求九妹妹了，带我去见世子一面吧，没有妹妹带着，世子必然不可能见我的。”
“八姐姐，你快起来，有话咱好好说，你是遇到什?么难事吗？何不先跟我说说，我未必能帮到忙，可多一个人分?担总是好的。”
桑柔要把桑雅拉起来，可桑雅似下定了决心，桑柔不带她去找晋擎，她就不起。
桑柔拿这?样的人最?没辙。
“八姐姐未免高看我了，世子和我非亲非故，他又为何要见我，八姐姐你要不先回去，冷静冷静，我也会请父亲去劝劝四?叔，四?叔待四?婶一向不薄，等到气消了，自然就会放四?婶出来。”
桑雅一个劲地摇头，声音怅然：“妹妹是当局者迷，世子那样的人，若对妹妹无意，又怎会和我们桑家有往来，世子送给桑家的礼物，哪样不是世面上不可多得的宝物，兴许世子这?就是在给九妹妹送聘礼呢。”
最?后一句说得桑柔心口猛地一跳，只有惊，没有喜。
“八姐姐可别乱说，世子和我父亲有生意上的来往，跟我却扯不上半点干系。”
对于桑柔极力撇清的解释，桑雅只是哂笑?，不以为意。
桑雅握紧了桑柔的手，捏得她有点疼。
“妹妹应我这?一回，往后就是给妹妹做牛做马，我也甘愿。”
到底还是耳根子软，又见桑雅一副不达目的就赖在这?里不走的决然，桑柔就是万般不愿，也只能不甘不愿地应了。“我只能试试，世子见不见，不是我能决定的，八姐姐也不要抱太大?希望。”
“妹妹只要想试，就能成的。”
桑雅几乎是盯着桑柔，看她一字一句地写着拜帖，唯恐桑柔不乐意，敷衍了事。
“妹妹这?字能不能再写好点，有点潦草，看着不够诚心。”
桑柔几度想要撂下笔：“要不，八姐姐自己?来写。”
桑雅忙摇头：“不了，我的字还不如妹妹。”
最?终，桑柔仍是用的草书，毕竟，写这?帖子已?经让她很?为难了，她也要撒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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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桑柔那一通狂草的拜帖，顺利到了晋擎的手上。
晋擎打开帖子，松墨的香味，伴着一股清幽的兰草香，还有这?纸上清瘦见形，字字相连却又潇洒有度的小?草。
世间女子大?多练的是簪花小?楷，少有用别的字体，更?不提这?种极为考验功底的草书。
晋擎甚至产生了一种怀疑。
这?位九姑娘怕不是找人代写的。
既无诚意，他又为何要应她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