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露对出海兴致一般,偶尔在海上看看风景晒晒太阳挺好的，待久了肯定无聊。她逛看游艇，主要是大家都有,也就随大流瞅两眼，想从她的口袋里掏钱,难度大着呢。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六月初,人还在欧洲,她接到了夏洛蒂的电话。
叫夏洛蒂的人很多，同学里有一个夏罗蒂，邻居有一个夏罗迪，鹿露差点没记清这是哪个,但前缀是“职业调查人”的只有一位,就是受她委托,调查父母墓地下落的雾都市人。
她发来一份报告，说有了进展,请她过目。
老实说,鹿露的第一反应是逃避。
什么叫近乡情更怯，她算是明白了,有点期待,但更多的是害怕,甚至不想看，想装死,付掉尾款宣布结束算了。
与其知道结果，不如不知道，心里还能有千百种假设。
现实太残酷，她不敢想象如果结果不好,自己该怎么办。
林泮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为您做什么吗？”
鹿露回神，望着他摇摇头：“让我自己待会儿。”
林泮担忧地看她一眼，思忖片刻，虽然退出卧房，却在起居室坐下了。
卧室的门开着，鹿露坐在露台的躺椅上，扭头就能看见他，这多少让她心中温暖了些。
但……想打开文件，还是踟蹰，没有勇气直面答案。
这一刻，她难免埋怨起了夏洛蒂，工作能力怎么这么强，不能拖上几年等她急了再出结果么。现在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忽然就有了进展，她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不讲理地腹诽许久，鹿露鼓起勇气，准备点开文件，指尖快戳到光屏时又像被蛇咬了似的，飞快缩了回来。
不行！
不管做多久的心理准备，还是不敢看啊！！！
最好的结果就是已经找到墓地，然后呢？她去给爸爸妈妈扫墓？？
鹿露受不了这个。
她知道父母都不在了，从睁开眼得知是2333年就知道肯定不在了，但知道和直面不是一回事。
三百年太长，她把自己当成穿越，老觉得父母还在21世纪活得好好的呢。
看到他们的墓碑，直面他们已经死去的结局，她受不了。
不看了不看了，付尾款算了。
鹿露把头埋进沙子，准备给夏洛蒂回一条信息。
万万没想到，夏洛蒂
又一次“不懂事”了，居然发了条消息过来。
【鹿小姐，文件最后是海葬文件的留档，包括火化证明，亲属身份证复印件，您可以先确认下是否吻合】
鹿露一脸惊恐：眼睛不要看啊！
她想闭眼，却僵着脸孔，眨眼都忘记。
视线牢牢锁定几个关键词，信息通过神经元瞬间到达大脑，刻入心扉。
夏洛蒂尽职尽责：【这家海葬公司以前有祭奠网站，但已经下线很久，数据停留在2090年，非常遗憾】
鹿露的鼻尖骤然一酸，视野瞬时模糊。
手脚很凉，也不知道是怎么点开的文件，大脑一边是浆糊，一边理智地分析，已经被剧透大结局就没什么纠结的了，现在弄清原委最重要。
文件不长，大致是夏洛蒂的调查流程。
她先找人咨询了以前的殡葬制度，人类从卫星城建立后，尸骨都是火化送回地球，统一埋入公园，并种上植物，属于绿色葬礼。鹿露的父母生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就算活一百多岁也是21世纪的人，依旧是火葬。
夏洛蒂调查了21世纪中国殡葬制度，按照户籍，从国家缩小到省份。
这只能在国家历史文档资料库中查阅，她打了几次申请才通过，花了一星期检索资料，这才在户籍档案中寻找到蛛丝马迹。
鹿合的户口注销于2068年，林娜2071年。
鹿露看到这里，绷不住泪腺，眼泪哗哗往下掉。
她随手扯过纸巾，胡乱擦着往下看。
中国人重视叶落归根，在人类举国迁往卫星城时，关于墓地爆发过不少议论，国家专门发布了相关法案。夏洛蒂找到当初的文件，大致是关于公墓制度的改革，已经买下的墓地，免除续租费用，今后不用再缴费，所有墓地信息录入国家虚拟墓地，今后统一网络祭扫。
夏洛蒂在虚拟墓地的数据库中寻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吻合的信息。
这代表夫妻一人最终没有埋在某个墓地，而是选择了其他方式。
她只好去户籍所在地的其他殡葬公司，从一大堆过期的数据中找到了一个过期的海葬祭奠网站。
数据过期，没有续费，无法查看里面的内容。
但夏洛蒂是一个优秀的调查员，她没有放弃希望，找到了这家公司法人的后代。
运气很不错，虽然公司破产没有给网站续费，可创始人保留了所有数据。
“我祖父总是说，人这一
辈子总是在寻找两个问题的答案，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有的人一辈子都在寻根。万一哪一天，有人想寻找祖先的痕迹呢。”后代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了，她继承了祖父母的遗产，虽然不理解老人的固执，出于对他们的思念，把那些数据硬盘都留在了地下室。
夏洛蒂雇了一群人帮她清理，并找专业人士修复硬盘，这才在检索AI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份海葬同意文件。
当初签的是纸质版，但处理人拍照上传到了公司的数据库。
鹿露看到的就是一张普通的照片文件。
《海葬知情同意书》
内容很多，好几页，无非是海葬流程、法律法规、知情承诺之类的内容。
一共两份文档。
一份由亲属签订，一份是本人签订。
签字的是林娜，她的妈妈。
她决定和丈夫一起海葬。
留档的身份证复印件非常陌生，亲属关系写的是侄子，应该是表姐的孩子，鹿露只知道他小名叫包包，没想到大名这么老土，居然叫子轩。
这种陌生的距离感让她十分难受，又稀里哗啦地掉了会儿眼泪。
鼻涕也开始流下来了。
她吸吸鼻子，拿纸巾擦过脸，等视线不再朦胧，认认真真地看了会儿照片。
是妈妈的字啊。
她一遍又一遍看着她写的信，早就对她的字迹烂熟于心。
是妈妈自己签的名。
她选择死后，和丈夫的骨灰一起撒入大海。
好时髦。
鹿露知道，妈妈一直是时髦的人，比她还早喝星巴克，奶茶出新品马上会点两杯，一杯给她，一杯自己，很早就开始刷短视频，还知道小红书，甚至还听有声小说。
有一回鹿露听见奇怪的描述，偷偷瞄了眼，还是纯爱文！
她会选择海葬，真的一点不奇怪。
妈妈喜欢坐邮轮出去旅游，船上有吃有喝，上岸逛免税店，上船看表演睡觉，不累人，价格也不贵。
鹿露中考完，全家就去坐过一次邮轮。
妈妈坐在泳池边的躺椅上看风景，听小说，爸爸在玩什么寻宝游戏，最后拿了个冰箱贴回家。
她自觉大了，想买点化妆品，磨着老妈买口红，老妈无情拒绝，只肯给她买护肤品。
吃饭时，三人挑了靠窗的座位，看蔚蓝的海面被太阳照得金光闪闪，一片辽阔。
“露露，明年
冬天我们去海南玩好伐？”妈妈喝着咖啡
给她画大饼
“你想不想去海边？”
鹿露喜滋滋地说：“想去！”
“期末考前一百名。”爸爸趁机提要求。
她觉得可以：“噢。”
“考得好
妈妈给你买个MCM的书包
你不是一直想要？”妈妈是最普通的妈妈
少不了耳提面命
“高中比初中难多了
不能放松
好好用心。”
她扁扁嘴巴
觉得出来玩又提考试好烦啊
好不容易才中考完。
于是哼哧哼哧地吸可乐
不理爹妈。
不知道是不是臭了脸
妈妈心疼
在免税店买了个手表给她戴。
鹿露马上开心
戴上就发朋友圈嘚瑟。
一切历历在目。
一切都清晰如昨日。
她捂住眼睛
满脸热泪。
上苍对她很好很好
给了她第一次生命
给了她数之不尽的财富
给了她贴心完美的男友。
上苍又对她好残忍
那么多的爱和呵护
被永远留在了时光长河
再也不能看见爸爸妈妈。
生命怎么能这样伟大
又这样渺小？
“露……”林泮立在门口
欲言又止。
他没有体会过父母之爱
也不知道父母对孩子能呵护到什么程度
想宽慰两句
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一刻
他羞愧于自己的苍白
默默停住脚步
藏进了门后的阴霾。
鹿露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喊他：“给我拿个冰袋！我的眼睛肿了！”
林泮如梦初醒
连忙从化妆间的冰箱里拿出冰好的眼膜
揭开给她敷在眼皮上。冰冰凉凉的凝胶伴随着消肿的草药气息
瞬间缓解了爆哭后的红肿。
鹿露抽出一叠柔纸巾
擤鼻涕
瓮声瓮气道：“我没事
吓到你了吗？”
他摇摇头。
“我想回国一趟。”她哑着嗓子
“你帮我飞机
然后再看看有没有出海的……”
说到这里
鹿露稍稍犹豫了下
还是道
“让恭子帮我留意一下游艇吧。”她对游艇不太感冒
总觉得华而不实用不太着
还不如私人飞机算是半个刚需呢。
可是
爸爸妈妈在海底。
想他们的时候
能靠近一点点也好。
让他们看看她现在的样子
健康快乐
活得滋润极了。
“不用太大
我不喜欢派对
但要好一点
安全一点儿
性能全一点儿。”她越说越想要了
干脆道
“算了
我自己和她说。”
鹿露揭下眼膜
进卫生间洗了把脸
眼睛和鼻子还是红彤彤的。
她有点不好意思
喝了杯咖啡才请恭子过来。
“我想订一条游艇
不用太大
我不会住很久
安全和性能最重要
但要能定制家具
我不喜欢别人的风格。”鹿露估计预算
“两三千万能搞定吗？”
超过三千万她接受不了
还不如每年清明冬至租船出海呢。
恭子细细思索片刻
?)
颔首道：“应该没问题
大部分豪华游艇的超额预算在于主人的个性定制
没有特殊要求的话
应该可以拿下一艘全新的中型游艇
七八十米左右。”
当代游艇的尺寸标准十分简单：超过一百米
大游艇
七八十米
中大型
五十米以下
小型游艇。
代入一下房子
差不多就是三五百平的大平层。
坐这个到海上祭奠父母
他们泉下有知
应该能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