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阳节。
亦是当今陛下的生辰。
作为当今圣上登基之后第一次圣寿，朝野内外都十分重视。
宋朝玉也特地从青竹峰赶来了宫中。
许多朝臣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备受新帝尊敬的帝师,一见其人模样，果真如高天孤月，道骨仙风，见之忘俗。
一看这张脸，就很有说服力！
酒宴还未过半，宋朝玉就被朝臣们团团围住了。
上来先敬酒，套近乎,恭维之语来上一堆。
客套话讲完,就开始吐露真实的目的。
“宋先生，陛下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维护心爱之人,我们都能理解。可是,自古以来,哪里有为一人而空置后宫的道理呢……”此时拉着宋朝玉说话的人是礼部李尚书，可怜的小老头儿,只从赵灵微登基以后，头发都掉了一半。
因为宋朝玉身上并无实职，宫中人都尊称他为先生，朝臣们也都随着这样称呼。
“是啊，为皇室开枝散叶，也是圣上的职责之一。”附和的是王丞相。
宋朝玉这才知道，赵灵微在朝堂上都说了些什么。
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一抬眸，就见几位胡子花白的老大人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
他诚实地说道：“此事,我恐怕帮不了你们。”
真要论起来，他就是那位让新帝“朝思暮想”“空置后宫”的罪魁祸首。
“怎么会呢？”李尚书希冀地看着他，“谁不知道，先生对陛下而言如师如父……咳！”
他看着宋朝玉美皙如玉的脸，一下子卡了壳，觉得“如师如父”这话实在是说不下去，只得强行略掉这段，继续：
“陛下十分信重先生，若是先生劝谏，想来陛下一定肯听的。”
“劝谏什么？”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
李尚书等人一个激灵，连忙躬身：“陛下。”
赵灵微长身玉立，面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几位大人和先生在聊什么？朕似乎隐隐听到了劝谏二字？”
方才那些话可以和宋朝玉说，却不能此刻当着皇帝的面说。
谁都知道陛下不喜这些言论，谁敢在圣寿这日触陛下霉头？
几位大臣见陛下站在太傅身边，两人似有话要聊，都识趣地告退离去。
身为皇帝，就是有提前离去的任性资本。
赵灵微带着宋
朝玉离开宴会，走到后头。
他喝了一点点酒，胆子也比平时更大。
他抱怨：“我其实听到他们说的话了，哼，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死心。”
说完又双眼亮晶晶地看向宋朝玉：“还是先生疼我，没有答应他们！”
宋朝玉见他眼下有点薄红，问他：“喝了多少酒？”
赵灵微：“没有多少，就几杯而已！”
有些酒他是必须喝的。
宋朝玉见他走路还是稳的，也没有太在意，跟着他往前走：“你要带我去哪里？”
赵灵微没有回答，一只手从袖子里伸出手，悄悄地，试探地拉住了宋朝玉的手，紧紧握住。
他的掌心很烫。
宋朝玉犹豫了一下，没有挣开。
一路穿花拂柳，好在宫中处处悬了灯，流光溢彩，道路并不昏暗。宫人们忙着前面的酒宴，此处僻静无人。
直至走到一处歇息的亭子前，宋朝玉才停下脚步，被握住的手用了点力气挣扎：“不累吗？”
“不累！”赵灵微回答得很快，月色下一双眼睛额外明亮。
“那我累了。”
赵灵微就连忙让他坐下，宋朝玉再抬手，他没敢再握着，依依不舍地松开。不过神色显而易见地高兴。
“所有你到底想带我去哪儿？”
赵灵微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没有目的地。”
“嗯？”
“我就是想牵着先生的手，一直走一直走。”夜色也挡不住他炽热的视线，“就这样走一晚上，都不会累。”
宋朝玉好一会儿都没出声。
赵灵微忐忑地坐在旁边看着他，他一边想果然喝酒误事，原本没打算这么快的，吓着先生怎么办？
一边又想，今天牵着先生的手，他都没有挣脱。
喝酒妙！
就听身边人说：“你过来。”
赵灵微疑惑侧头，往宋朝玉方向靠了靠。
宋朝玉看着他：“再过来一点。”
两人此时坐得已经很近，再靠过去，就要肢体相触，衣物摩擦了。
赵灵微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心脏一下噗通噗通跳得极快，动作却无比利索。
两人靠得极近，近到赵灵微能嗅到先生身上淡雅的熏香味道，近到宋朝玉能感知到身边人滚烫的体温。
有点热。
不过，或许他自己也有点发热。
他只
需微微侧头，呼吸就能打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他也这么做了。
一个试探的亲吻落在赵灵微的脸颊上，顿了顿，那股香味又靠近了一些，温热的触感从颊边一路延伸到唇边。
赵灵微喉结滚了滚，张嘴想说话，又害怕吓到了先生，连呼吸都静止了。
那轮明月终于还是落在了他的怀里。
他听到了另外一种急促的心跳声。
“我，愿意试一试。”他听到先生平静的声音，但仔细听，那平静的语调下，亦藏着如他一样的慌乱。
他紧紧闭上双眼，不敢让身边人看见其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温柔道：
“好。”
.
赵灵微从未想过，幸福会来得如此突然。
先生是一个大胆而富有好奇心的人，他花了一点时间做出和赵灵微试一试的决定之后，丝毫没有拖泥带水，比赵灵微想象中的要主动许多。
牵手，拥抱，亲吻。
在确定关系的当时就已经尝试过。
甚至，他对人类之间的缠绵□□都怀抱着好奇和求知欲，天知道，赵灵微在先生的书柜里看到那套奇怪画本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相比于他的震惊，宋朝玉显然平静许多，甚至问他要不要和自己试试。
“……试试？”
宋朝玉目光清澈而坦然：“书上说，人类会渴望与所爱之人灵肉结合，你不想试试吗？”
赵灵微深吸一口气，他自然是想的。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问：“那么先生你呢？你想过……我吗？”
宋朝玉歪头看他，诚实地回答：“我很少会起欲念，但我想了一下，我不讨厌和你在一起。”
赵灵微脑子一抽，嘴比脑子快：“先生能接受我，那先生能接受别人吗？”
宋朝玉闻言，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站起身来。
在他起身那一刻，赵灵微就意识到，因为方才宋朝玉的话令他太过震惊，以至于他大脑一片混乱，说出了天大的蠢话！
“先生——”
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后脑勺。
“你自己想吧。”
赵灵微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并将先生惹生气了。
而且，哄不好。
年轻的皇帝在尝试了半个月，都没能成功登上青竹峰之后，咬着牙，将自己刻意封印的两段记忆释放了出来。
没错，在得到先生的认可后，因为吃自己的醋，他用从记忆里学到的封印之法，将上两世的相关记忆和情感都封印了起来。
只想当一个快乐的，独占先生的麟哥儿。
记忆恢复之后，他的面容上露出了好气又无奈的神情。
“你啊……真是。”
年轻的帝王加班处理完政事，骑马出了京城。
青竹峰上布下了复杂的阵法，寻常人一进去就会迷路，找不到阵眼，永远都找不到上山和路和出路。
赵灵微这个玄学半吊子自然也勘不破。
但这种阵法，自然难不倒曾经修行到飞升和破碎虚空的另外两人。
不到半个时辰，来访者就登上了山顶。
宋朝玉怀里抱着一本书，在秋日暖阳的照耀下舒舒服服地躺在竹林里睡着了。
他没发现来人，直到整个身体被一个温热宽厚的怀抱拥住，从地上抱起来。
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看着他。
“秋日寒气重，你现在也是肉体凡胎，也不怕着凉？”
宋朝玉便了然，抬手环住他的脖子，让自己被抱得更舒服一点。
“还困不困？”
他点头。
他就被抱到了屋中的床榻上，陷入柔软云朵般的被褥中，愉快地眯起眼睛，继续方才被短暂打断的睡眠。
直到金乌西沉，他在鲜美的烟火气中醒来。
“赵灵微”见他站在门口，含笑道：“可睡足了？这里有温水，洗一洗脸清醒一下，马上就能吃饭了。”
被派来照顾他的仆从不在，闻一闻鼻尖的香味，显然是眼前人亲手做的。
宋朝玉净了脸，坐在桌前，撑着脸看他忙碌。
心里莫名浮现一个古怪的念头：话本子里果然没说错，还是年纪大点更香啊。
等到他吃饱喝足，来人才歉意道：“……他的人生总共才二十余年，笨一点正常，小玉，你不要嫌弃。”
这人一本正经骂自己笨，倒是一点都不脸红。
宋朝玉噗嗤笑出声来，气自然也消了。
.
不知从何时起，朝野上下传出了些许谣言。
说陛下心仪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姑娘，而是太傅宋朝玉！
他甚至将太傅囚禁在了一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也不让他在外活动。要不然，堂堂帝师，才华横溢，又年轻力壮，为何会不愿意上朝，报效朝廷？
然而此时陛下已经御极数年，红薯，玉米，改良稻种等物遍布大靖，让民众无饥荒之忧，又有水泥，织布机等技术，大靖交通便利，商业发达，百姓富庶。
俨然是太平盛世。
陛下亦是民心所向。
谁也无法左右帝王的意愿。
等有些浑水摸鱼之人想要中伤太傅，民间已然传遍，这些天降神物一般的种子，技术，都是太傅带来的。
恶意中伤之人迅速闭嘴。
并开始同情太傅——如此大才，竟因外貌被帝王看上，幽禁深宫，不得一展抱负。
唉，可怜，可叹。
除了可惜之外，他们还怀抱着一些隐秘的期待：陛下还年轻，太傅确实松鹤清霜，恍若天人，可他终究是个男子，也终会有容颜老去的一天。
待陛下新鲜感过去，总会将目光移向其他年轻佳人的。
然而他们等啊等，等到王丞相这批老臣都致仕了，新一批的臣子们家中适龄的姑娘都嫁人生子了，也不见陛下于此事松口。
倒是陛下年过而立之后，便下了旨意，于宗室之中挑选质子立为嗣子教导，足以表明自己的态度。
竟是果真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之意，甚至愿意为此放弃血脉传承。
或许此事太过罕见，两人名声又太好，民间逐渐流传起了两人的“爱情故事”，有文坛大家替两人作赋，亦有以两人为蓝本的戏曲开始在民间百姓之间盛行。
青竹峰。
宋朝玉看着这些“爱情故事”，陷入沉思。
谁能想到，如今民间流传的这些感人至深的话本，竟是主人公之一故意推动的呢？
甚至，最为知名的那几出戏剧，还是赵灵微亲自找人写的。
他的理由是：“凡人一生不过区区几十年，等我们故去，很快就会被人遗忘。”
他贪心，他不满足。
所以，他不止想让自己和先生的名字并排留在青史上，千年之后亦会有后人知晓。还要让自己和先生的名字放在一起，在民间代代相传。
任谁提起宋朝玉，都避不开他赵灵微。
哼，比起那两个，他是活得不够久。但谁说凡人没有自己的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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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玉在这个世界一共待了七十年。
他这具身体是系统生成的，所以并不会有衰老的变化，好在他常年居住在青竹峰，赵灵微也早早退位来陪伴他，倒是并未因此而产生不便。
他早已经完成任务能够脱离这方世界，束缚在两人之间的特质锁链也已经被解开。
但他践行了自己的诺言，这一世，会陪在赵灵微身边，直到生命的尽头。
大限将至的时候，赵灵微久久地望着他，似乎要将他的模样印刻在灵魂之中。
“小玉，我下辈子，还会再找到你的。
?)
宋朝玉没有说话，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一日，真等到这一刻，他还是感受到了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冷意，就像是生命里很重要的一部分，被硬生生挖空了。
他愣愣地想，这就是伤心的感觉吗？前两世，自己离去的时候，师兄和秦不负，也是如此感受吗？
伤心之下，他并未注意到，床上奄奄一息的人，疲惫沧桑的双目之中，忽然亮起了一点灵光。
从那双眼睛开始，一股生机注入躯体之中。疲惫的双眼变得清澈，苍老的肌肤恢复光滑，白发一瞬变黑，光泽而柔顺。
就像是一场盛大的奇迹。
宋朝玉被这番变故惊到，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赵灵微已经起身，执起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小玉，我会找到你的。
这话他前不久刚说过，这一次说，却像是立誓一般，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
说完这句话，这尊年轻的躯体，忽而散作无数灵尘，没入天地之间。
再也寻不到了。！